不再存在的帝国,不曾存在的岛屿,以及疾病的隐喻:帕慕克《大疫之夜》

时间:2024-09-22 14:59:57点击:69健康

关于瘟疫的小说,光是经典知名的部分,就可以列上许多:薄伽丘《十日谈》、狄福《大疫年纪事》、卡缪《鼠疫》、马奎斯《爱在瘟疫蔓延时》等。

瘟疫的主题似乎可以迫使作者与读者面对人性的极致、文明的脆弱、命运的无常。简而言之,瘟疫使人不得不严肃,你几乎不可能看到一个作者不严肃处理瘟疫。除非像《十日谈》那样,以一群奇蹟未染疫的男男女女暂时忘却致死疾病而欢乐说故事(但某方面来说,薄伽丘是以瘟疫的严肃,打破当时社会礼教虚伪的「假正经」,这种嘻笑的背后,仍是相当严肃的批判动机)。

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,帕慕克的第11本小说,《大疫之夜》的厚度、主题、历史背景,其企图心已明显展现。尤其像他这样博学且熟知世界文学的作者,书写时不可能忽略这些「前人」。

➤虚实互补的大师功力

从翻开的第一页起,时而出声时而隐藏的「小说家—叙事者我」的声音就展现了帕慕克惊人且熟练的虚构能力:一位女性小说家,谈论起属于鄂图曼土耳其领土的小岛上,在1901年世纪之初某场瘟疫之下的一段政治社会历史。不畏言的是,我在阅读之初,确实信以为真。我以为人物与情节是想像的,但背景是真的。实际上,小说的背景明格里亚岛(Mingheria),意味着「东地中海的明珠」,并不存在。

然而,神奇在于,即使人物是虚构的、岛是虚构的,当然瘟疫也是虚构的,整个小说透露的浓浓历史感却完全没有因此减弱。透过这部小说,我们可能在一个不存在的小岛的伪历史中,更清楚鄂图曼土耳其在覆灭之前(或正面一点说,进入现代化)的那段矛盾的历史氛围。

到底怎么做到的?首先,我们知道帕慕克在《我的名字叫红》、《白色城堡》等作品,已经展现了糅合历史与想像的秀异能力。这次《大疫之夜》中,这座明格里亚岛的地景、生活风俗、地方官与军人的紧张关係、不同宗教社群,都是世纪之交的土耳其的缩小版映射。

1908年民众于伊斯坦堡示威,此次示威背后的改革与立宪运动,成为日后鄂图曼土耳其帝国解体的原因之一。(图源:wikipedia)

其次,还是一个小说家的本事。帕慕克在人物内心的撰写上,几乎又成功让读者屡屡忘记当中的虚构性。叙事者从前言开始,就逐步施展魔法,许多时候发挥想像力,藉由史料彷彿亲临其境。他处理人物的方式,甚至维持着19世纪奠立的写实主义原则,不厌其烦地描写人物的外观与内心。有些时又保持沉默,不让小说家的想像僭越史实(但这点反而更有说服力,要知道这段历史根本不存在)。

某方面来说,读帕慕克小说,最惊人的部分,就是他能以如此写实主义的技巧,让那么被东方主义目光凝视的土耳其,拥有更複杂维度的故事,并且以相当现代的小说美学语言书写。

但催化一切的动力,恐怕还是帕慕克选择的隐喻:瘟疫。

➤推动世纪之交的病夫

在阅读过程中,我想到的不是《鼠疫》或《十日谈》,反倒是更早之前的荷马史诗《伊里亚德》。不仅是因为作者主动设定且提及的,明格岛位于克里特岛与罗德岛之间,凝视时会不免想起荷马史诗。勾起联想主要还是因为,那场开启《伊里亚德》的瘟疫。

为了追溯为何阿波罗会降下惩罚,第一战士阿基里斯开启调查,在先知的口中,知道是主帅阿格曼侬强掳女俘得罪了神明。虽然解决了瘟疫,但也造成阿格曼侬与阿基里斯的不合。我们可以说,整个《伊里亚德》的冲突轴线,虽然一部分是对特洛伊,但一大部分是发生在内部,也就是解决瘟疫造成的猜忌。是以,瘟疫未必能造成团结(卡缪的设想),反倒激化了冲突。

神话中阿格曼侬最后牺牲了自己的女儿伊菲革涅亚,才平息愤怒。(图源:wikipedia)

这冲突便是过往统纳众多族群的传统帝国,面对更为强大的国族国家,与展开海外殖民布局的新帝国主义时,内部原来就有的矛盾会先行崩解。如果我们还记得清帝国的末期,面对西方列强被称为「东亚病夫」,那我们或许也不要忘记,同一个时期,其实正是小说设定的时期,鄂图曼土耳其则挂上了「欧洲病夫」。

(有趣的是,小说当中关键的土耳其皇室公主与夫婿,原来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去中国。)

无论是亚洲或欧洲的病夫,这个病,不过是长久以来盘根错节的传统。原来的生活方式、信仰、社会制度,在新帝国主义的竞争布局下,旧帝国原有的一切突然变成病灶。反过来说,在《大疫之夜》里的瘟疫,唯一的解方,是要以西方现代化科学的方式来处理。但,在小说详细描述各社群面对疫情,尤其面对外来医生的种种不信任,你会发现,要抑止疫情不是医学问题,而是政治问题(经历过疫情的我们,希望能记取这教训)。

如此说来,那个硬逼着你全面放弃传统制度,走向科学现代的力量,似乎才是一场世界各个行之有年的政体无法抵御的病。这个病若不去面对,会逼得内部走向动乱,矛盾加剧,或遭侵门踏户。面对这现代化之病,唯一的解方,似乎也只有走向现代化(不免令人想到希腊文当中,「毒」与「药」是同一个字)。

我们可以说,《大疫之夜》的明格里亚岛发生在世纪之交的疫情,其实是稍微早一点、时间又短一点的鄂图曼土耳其转变成现代化国家的历史缩影。有趣的是《大疫之夜》起了关键政治力,又为后代留下纪录的,正是那位喜欢读侦探小说,虽然足不出户但对外在情形极感兴趣的土耳其公主。政治与历史,如此充满男性声音的场域,帕慕克非常有意的将这女性角色安排于其中。

从这部最新作品,我们可以看到,帕慕克依旧展现作为小说家的价值:在虚实的交错间,某种过去被看清,现在被证明,未来被预见的力量,存在于小说里。

(文章授权转载自「Openbook阅读誌」,原文连结:https://bit.ly/3MVdqLM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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