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 : 彭蕙珍
图片 : 萧芃凯、绿光创艺提供
「我要决定自己的末日。」绿光创艺董事长吴念真是矿工之子，对他来说，死亡一直在身边，早已是日常，「从小看到灾变，我都在哭，我不是哭死去的人，是捨不得被留下来的人。」
随着父亲、弟弟、妹妹相继过世，对生死他看得很淡然。52岁那年母亲丧礼过后，他交代独子吴定谦，「有一天我过世，烧一烧拿去法鼓山树葬，不要立碑，清明节不用来扫墓。」
疫情前，他和太太相偕签下预立医疗决定书。他强调：「我们这一代都受过新式教育，对生死要看得很清楚，不要让下一代有负担。」
「对我来说，死亡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。」
吴念真从儿时就经常见到死亡，在矿工叔叔的葬礼上他曾哭到无法克制，「其实我在哭跪下来烧纸钱的那些人，他们的年纪都和我差不多，直觉告诉我，他们可能无法和我一起上课，要去当童工。」
「勿为死者流泪，请为生者伤悲。」他永远记得一本小说中的这句话。
父久病厌世 因思念写《多桑》拍电影
第一次让吴念真有切肤之痛的死亡是他的父亲，「父亲50多岁得到硅肺病就经常进出医院，那时我很害怕半夜电话声响，怕母亲打电话来说，父亲又住院了。」
「我知道他很痛苦。」他的父亲当时住在加护病房，「他喘到心跳130几下，一直在跑马拉松，真的很痛苦，那种痛苦是你帮不上忙的。」
那一天，他到医院探视，才到家就接到院方来电，要他立刻返回医院，「他从加护病房跳下去。」
父亲过世后，因思念也为悼念，吴念真写下《多桑》剧本，拍成电影，「我想讲在日本教育下成长的那一代人，其实是历史孤儿，他们受的教育、文化，和下一代之间的冲突。」
他的父亲向来严格，从来没对孩子说过自己的童年和过往。此时，他才发现自己对父亲竟是如此的不了解，「我对他小时候是空白的，都是从姑妈、父亲朋友口中听说。」
▲吴念真翻了很多照片，仍找不到和父亲的合照。图／萧芃凯摄
「我在想，为什么最亲近的人的故事要别人来转述，同样的，我也看到很多朋友，突然过世，彼此间曾发生一些误会，从来没有讲清楚。」
「你藏在心中最深的误会，为什么没有在生前解决掉就埋葬了，这对我来讲这是很大的遗憾。」
好好沟通 活着不留遗憾
「人和人为什么不能好好沟通，都让它变成遗憾。」他将心中的遗憾，编成一个故事，向柯一正、李永丰等几位好友说，催生了《人间条件1》舞台剧诞生。
故事内容是一位过世很久的阿嬷附身在孙女身上，只为了回到人间向恩人说一声「谢谢」。
「我对别人的感谢要让人知道、对别人误解能否趁此时解开？人生好像唯有这样才会圆满，所以写下这个故事。」
▲吴念真认为人与人之间要好好沟通，不要留有遗憾。图／绿光创艺提供
对吴念真来说，他最想补足遗憾的是父亲，「如果可以，我想从父亲的口中知道他的人生。」
很少和父亲独处的他，直到现在仍记得父亲曾带他前往山神庙拜拜，「那天他看着山谷说，我好像一只鸟飞进笼子。」说到这里，72岁的吴念真仍不住红了眼框，哽咽道：「他一定有很多压抑，我真的很想像一个好朋友一样的问他：『爸，你对你的人生有什么遗憾吗？』」
「我希望我们可以掏心掏肺的把很多事情讲清楚。」
母癌症过世 他替自己决定葬礼
2004年吴念真的母亲因大肠癌移转到骨癌过世。为了治疗，他将母亲接到家中同住，「每次背着母亲爬楼梯时，能感觉她屁股肉的越来越少。」
「癌症的治疗很痛，也许不孝，但我心里会这样想，既然无法治疗，就不要这么痛苦，真的不行就离开。」
「办完母亲的丧事后，我跟儿子说，你接下来要办的丧事就是我们的。」他要儿子很清楚的面对这件事。
吴念真要求树葬、不立碑，是担心儿子有一天不来扫墓了，他感性道：「我会等，儿子没来我会生气，没有坟墓就不会期待。」
▲吴念真（左）在儿子吴定谦（右）19岁时，就交待他自己的后世要怎么处理。图／绿光创艺提供
「丧礼其实没有意义，越简单越好，如果要办，就找几个朋友来讲我的笑话；那时候如果有点钱，不收奠仪和花，如果没有钱可以收，因为我付出蛮多的。」他打趣道。
「除了在你心中能有一点位置给我之外，我不想过世后还占着任何地方。」
「只要儿子心里还有我这个老父，我就很感谢了，其他都不用，也不用留下任何东西。」
主宰自己的死亡 不麻烦儿子
儘管很早就有预立医疗决定书的想法，直到2019年吴念真和太太才终于到医院签署。因为那年在一次检查中，发现自己得到膀胱癌，意识到必须儘快完成签署。
他说明，这份文件写得很详尽，重大疾病末期、不可逆的昏迷、重度失智等无法掌控自己的情况下，可以决定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程。
「在健保卡附注了，这是自己主宰的另类安乐死。」
「我签了就没有后悔，因为我看过太多不好的例子。」个性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他强调：「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的忧喜和福祸，这是我们自己现在可以决定的。」
▲吴念真和太太于2019年一起预立医疗决定。图／萧芃凯摄
相信「缘起缘灭」 活在当下
吴念真感叹，随着年岁增长，渐渐明白自己已经老了，「很多动作以前可以很容易做，现在不太容易，可以感觉自己不太一样，知道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。」
「人生到最后，我只相信一句话：缘起缘灭。一切随缘，就不会想太多。」
「现在我的会想要活在当下，享受此刻最重要。」
▲吴念真对生死很淡然。图／萧芃凯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