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明报专讯】要谈创伤,以色列导演Shaylee Atary是过来人,8年前车祸导致她不便于行,执导的短片电影Single Light则改编自遭性侵的经历。肉体的伤与心灵的痛无法比拟,去年10月武装组织哈马斯突袭以色列,Atary与当时仅一个月大的女儿倖存,惟其丈夫、同为导演的Yahav Winner为保护二人惨死枪下。Atary近日带同Single Light访港,片中主角遭性侵后压抑情感,尝试如常过活,相伴在旁的友人好比黑暗中一盏救命灯,安静而强大。现实中,她藉电影创作治癒伤痛,以音画探索创伤过后的生存之路。
性侵遭遇拍成电影 不再装「如常」否定创伤
短片电影Single Light由Atary自编自导,讲述主角Lali在遭遇音乐学校同学性侵后第二天的故事。创伤往往带来强烈情绪起伏,或崩溃痛哭;但Lali异常冷静,翌日如常梳洗、準备出门前往面试,彷彿性侵从未发生,脸上不曾流露一丝情绪。电影展示性侵受害人的另一种态度,也是Atary的亲身经历,「实际上(崩溃)只佔生活非常小的部分,大部分时间受害者都尝试如常生活」。
Lali「如常」背后是对创伤的否定。碍于案件进入司法程序,Atary无法就自身经历透露太多细节,但向记者透露自己避谈事件多年,甚至曾经坐在白墙前,反覆告诉自己:「Shaylee,忘记它,那件事没有发生过。」Single Light尝试问观众,当一个人把创伤扔往后院置之不理,紧锁大门,那会怎样?Atary深深明白若创伤未获回应,终有一天会付上代价,伤口更难治癒。
Atary透过灯光及音效设计,加强渲染主角Lali的心理状态转变。Lali绝大部分时间背对光源,像是心中某部分无法被看透,散发孤独感觉。直至临近结尾,她终于愿意面对创伤,光线才直直地打在她脸上。环境噪音刻意调得比较大,观众可以清楚听见雨水滴下、车辆驶经的声音。Atary解释,目的是让人感觉Lali脑中一片空白,只有现实的声音迴荡。Lali顺利前往面试,在她自弹自唱之际,突然想起创伤的种种,音乐戛然而止。她步出课室,学校吵闹环境结合远处响起的音乐几近可怕,甚或带点攻击性,终于创伤后遗的情感彻底爆发。
面对创伤,受害者无法改变已发生的事,往往遭无力感笼罩。但身为导演,Atary可决定每场戏的灯光、布景等设计,在改编故事中加入自己的声音,「我曾经无法控制那(性侵)情况,现在我可以下决定,这是很治癒的过程」。编写剧本时需要罗列场景细节,Atary一边整理时间线,一边解构事情是如何发展至今。她看着受伤的主角,像是看着当初逃避创伤的自己,终于承认自身需要,「帮帮我,不以羞耻的目光看我」。创作Single Light为难堪的创伤画上休止符,使Atary找到前行的力量。
不离不弃 身边人成「光源」
电影主轴不止谈创伤,从片名Single Light可见,Atary更想探讨身边人的支援,「即使你推开他,但那朋友或至亲仍愿意从窗口进来陪伴你,那会怎么样呢?」片中Lali不断推开好友Ori的关心,不回应他的追问,但Ori依然陪伴在侧,为她擦背、涂指甲油。Ori的原型参考Atary一个朋友,这朋友是黑暗中真正的光,「对我重要的是,不能让主角独自面对」。
现实中,Atary与包括其丈夫在内的拍摄团队建立深厚信任,最初要自揭伤痛,她有些彆扭,后来他们的理解与陪伴却带来感动。拍摄主角遭性侵的一幕时,Atary有次喊卡,然后下达指示:「把灯光调暗一些,往柏油路倒些水,让灯光可反射在角色……」她没为意的是,拍摄团队在喊卡后静了下来,「他们觉得我会哭,在等待我说第一个字」。直至她如常下指令,他们才鬆一口气,「这刻他们明白拍摄这电影会让我变好,而不会触动伤痛」。
电影中Lali终肯面对性侵一事,情绪爆发时躲往厕格;好友Ori笨拙地跨过厕所门,不惜一切挤进厕格,场面有点滑稽。「即使在这悲惨的故事中,幽默还是很重要的。」Atary笑着说,现实也是如此。去年10月7日哈马斯袭击带走了她的丈夫,所幸的是,她身边仍有关係紧密的家人、朋友,丰富其生命。她认为伤痛过后,人们最需要的并非依傍痛哭的枕头,而是身边人永不放弃的陪伴,有时带点幽默感,才能打开封闭的心。
夫殁于战火 这次决不抑压
面对性侵创伤,本来是很个人的事,直至Atary愿意对身边人打开心扉。相较之下,去年10月7日的哈马斯袭击是集体创伤,「我不能抑压它」。以哈战争爆发逾一年,战火未见停息,像Atary无辜捲入其中的家庭不胜其数。她有5个朋友至今仍是人质,身边尽是失去至亲的家庭。Atary淡淡地说:「我数过,我出席了64个追思会。」卡法阿扎的家遭烧毁,现在她与女儿住在临时居所,身穿好心人捐赠的衣服。何处是家?对她来说,家不是一个空间,而是自己内心的力量。
即便事隔一年,她逃跑时的可怕场景仍在脑海不时重演。「我永远不会忘记和一个月大的女儿赤脚奔跑,有人向我们开枪,我们躲进草丛与花园。这是属于电影的情节,不是属于现实的。即使是在电影裏,如果我写出这样的剧本,人们也会说这是虚构的。」最终她和女儿在逃跑27小时后获救,但更难的莫过于失去丈夫、也是她的创作伙伴与灵魂伴侣,「他是在生命中的Single Light (唯一光源),最难的是要在没有他的情况下过活,养育我们的小孩」。
Atary大多作品改编自真实经历,电影总能抚平她心中伤疤。失去至亲的痛,也能治癒吗?在性侵创伤过后,她一度选择逃避;这次她以截然不同的方式面对,只因不愿丈夫和家乡卡法阿扎被忘记。遇袭后她接受很多访问,讲述从哈马斯袭击中逃跑的经过,又带着丈夫生前的短片电影作品The Boy到以色列各处放映,每周多达3次,解答观众对她逃跑经历的提问。对她来说,重述经历成为治癒伤痛的方法,这是从创作Single Light中学到的一课。
创伤中寻乐 文艺赋力量
「我很幸运自身专业是艺术,这样我才可以在创作中寄託伤痛。」置身看似无止境的战争中,什么可给予人们继续过活的力量?Atary认为是文艺,「食物和水使人生存下去,但在那之后,文化艺术是人们需要的」。来港前3日,她仍在以色列目睹枪击和炸弹袭击。可想而知,当地人难以前往电影院,但Atary知道大家会在家看电影、电视剧。「我们需要一些东西稍息一会,然后才重回複杂的现实。还有(电影)赐予人们原因去欢笑、哭泣。」
作为艺术家一员,Atary自觉在此黑暗时代,创作是自己的使命。她深信总有一天,自己会就战时经历执笔创作,「不会短期内发生,但未来会的,每次(创伤)我都这样做,电影总是拯救我」。按照犹太习俗,她给自己一年时间哀悼丈夫,刚过去的11月5日出席追思会,翌日便飞来香港,亦是战后第一次离开以色列。宗教仪式助丧亲者面对伤痛,但Atary明白伤痛不会就此完结,会伴随她生活下去。
至少现在,她将迈向新阶段,12月2日开始剪接丈夫生前执导、二人合写合演的电影。作品正正取材自卡法阿扎——Atary的原居所,也是丈夫2023年10月遭哈马斯杀害的伤心地。剪接工序迟迟未开展,因为片中很多演员失去了至亲,甚至一些出演者已在袭击中遭杀害。但事隔一年多,Atary準备好面对,「因为不想卡法阿扎被遗忘,我想人们记得,明白我们在去年10月7日前在卡法阿扎的生活,我们有一个美好的群体」。她不忘提醒,卡法阿扎距离加沙不远,居民长年活在冲突之中,电影裏也有炮弹袭击的蹤影,「那是我们活过并习惯的,但我想没有人真的对炮弹袭击习以为常,那会彻底改变一个人」。正如Atary提过要从创伤中寻乐子,她形容新作是一套正面、幽默的电影,记录她想念的家乡。
第25届香港犹太电影节
即日至11月20日举行,于高先电影院上映多部犹太文化电影,包括Shaylee Atary执导的短片电影Single Light。
文˙ 朱令筠
{ 图 } 廖凯霖、香港犹太电影节
{ 美术 } 朱劲培
{ 编辑 } 林晓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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